在奔放与法度之间探索---雨萱毕业作品评析
Exploring Between Wild Abandon and Formal Discipline--- A Critical Review of Yu Xuan’s Graduation Piece
任晶晶
雨萱的毕业作品是一幅纵向中堂,选用温润色调的宣纸,浓墨重彩,气势贯通。这一件作品昭示着她在中国草书传统中的初步站位。站在这幅作品面前,观者很难不感受到传统书法规范与青年个性之间的张力:笔画挥洒自如、字势偏侧而不失用意,墨色对比强烈,既有对古人法度的尊重,也流露出对自我风格探索的冲动。
过去一年间,网络上多个艺术评论平台对雨萱的其他作品也做出类似评价:评论者赞赏她大胆运用浓墨的勇气、超越字格规范的胆识以及那种几乎本能的书写爆发力;同时,也不乏指出作品在执行层面存在起伏、空间关系不稳等现象,这些都昭示出她仍处于风格自我确立的探索阶段。
若欲充分理解这幅作品作为毕业展的意义,最具参照性的莫过于晚明两位书法宗师的草书作品——王铎与徐文长。他们的书作不仅代表着草书传统的巅峰成就,也构成了雨萱所追逐的方向与尚待抵达的标高。
在草书史中,王铎占据独特地位。他融合张旭的阳刚狂放与颜真卿的结构法度,其草书作品富有爆发力却不失内在均衡。他那长而弧形的笔画,往往始于重墨而终于轻提,全程维系着一种节奏和比例感。观者常惊叹于他看似任意的线条为何从不脱序,因其笔下始终紧扣着节律与古法。在他为友人高以谦所作的一轴草书中,字群如鸟群盘旋,或密或疏,恣意而有度,是自由与法度的完美缠合。
与王铎并世的徐渭(徐文长)虽名声稍逊,却在书艺上另开一脉。他醉心于怀素、王羲之一系的“狂草”传统,并带入自身的山水画与诗歌修养。他的书法线条或细若游丝,或浓墨横溢,阴阳错落,节奏如诗。字与字之间的节奏松紧不一,或疏空如雾岭,或骤聚如密林。他的草书带有强烈的文人气息,既是文字,又是画境,更是一种书写的诗意化延伸。
将雨萱的作品与王、徐两位先贤并观,可以看出她在诸多方面已有所成,但亦存在亟待精进之处。她的用笔首先就夺人眼目:墨色浓郁,光泽明亮,腕肘运转之间挥洒有力,展现了她掌控大笔的胆气与力度。在若干横向长画处,线条前冲感十足,颇有王铎飞动之势。这些强势书写段落说明她具备物理上的操作能力,能把自己的力量转化为视觉张力。同时,她偶有细笔轻描之举,在重墨之后露出轻盈一隙,显示出对墨色层次与“对比美”的初步意识。
然而,这股书写的生命力有时也成为她的桎梏。在那些王铎会有意放缓节奏、使线条寻得平衡之处,雨萱往往仍一意疾行,使得一些笔画头重脚轻,丧失了应有的内在弹性。网络评论者亦指出,她在小尺幅作品中对节奏与墨色的控制更为自如,而在大中堂之作上,笔力在长幅展开中略显吃紧。某些段落墨迹过于沉厚,反而掩盖了前一段轻笔所带来的笔意张力。
从结构(结体)来看,雨萱显然向徐文长式的“斜势布局”靠近,每字中心轴线略向前倾,营造出“书中有动”的视觉动势。她的某些列中,这种倾斜之势掌握得宜,字如随风微倾,姿态灵动。但在另一些部分,同样的设想却变得局促、松弛,结构支撑力减弱,导致整体节奏被打乱。例如,前段某字结构优美,仿佛徐文长笔下的空灵绵密,而后段同字复现时则一角凸出,失去协调感。她虽已体会“流动美”之意,但尚未建立起维持这种流动所需的几何张力。
章法方面,她试图制造一种“斜行下泻”的布局逻辑,整轴并非直线垂排,而是略呈斜势流动,意在打破常规,营造速度感。这种策略与王铎作品中的节奏切换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她在断行处的安排颇具判断力,避免了行列的机械重复,不同宽度的字穿插其间,使得视觉节奏不落单调。她在墨色浓淡的调配上也有意识控制,交替使用几近干笔与光泽饱满的浓墨,体现了她对“形”与“空”的关注。
然而,与王铎或徐文长的作品相比,雨萱的整体空间调度仍较为平均,缺乏更大的张力转折与节奏跳跃。其通篇黑度分布均匀,使得视觉上呈现为一整片“黑势”,未能形成“山峦起伏”式的虚实节奏。在王徐佳作中,观者往往会在某字的留白处驻足凝神,继而突入一段浓墨密集处,再次被吸入视觉漩涡。而雨萱的布局仍显“平铺直叙”,尚未形成那种“浓处欲空、空中藏势”的空间戏剧感。有观者建议她尝试“将聚立域”,即在某一段骤然收紧字距与墨势,从而释放出大片空白,制造出更为有力的视觉反差。
风格继承方面,雨萱的书风兼容并蓄。她的这一幅作品反映了这种“有限放逸”的趋势——在解构法度的边缘徘徊,却尚未完全如王铎、徐文长般自如转化。王铎每笔似皆源于心念流转,整轴文字如交响合奏;而雨萱目前仍以“局部发力”为主,段落之间缺乏更明确的结构统一。这意味着她需进一步拓展“全局语法”的能力,使不同片段间互为呼应,而非孤立呈现。
尽管如此,这幅作品最值得肯定的是它所蕴含的真诚与生动。在很多技巧示范作品中,我们常见“技法有余而气息不足”,即笔画虽完美却失去灵魂。而雨萱的书作却充满情绪能量,笔笔带呼吸。这对于一件毕业作品来说,尤为可贵——人们希望看到的不只是功底的展现,更是个人声音的萌芽。她的笔迹之中,已可见其独有的性格与姿态,这无疑将成为她未来艺术道路的起点。
但要走向更成熟的阶段,雨萱仍需深入研习王铎、徐文长的经典之作,且不仅止于形似,而更应理解其书艺背后的哲思结构。王铎之草,虽极放,然根植于颜真卿、米芾之法;雨萱若能临摹王氏《杜甫草书卷》之节奏,并加以转换,或可体会何谓“有法之狂”。此外,徐文长那种“书如作画”之意境,也值得她体会其中的笔墨韵律——干湿浓淡之间,如何造出内部色调之层次,从银白至漆黑,皆可赋予每一笔新的生命;字与字之间的连笔,也要适度把控,按照汉字的走势自然连接,造成流动的气韵,获得一气呵成的美感。
除此之外,雨萱还可从书法之外的水墨领域汲取灵感。明代文人山水、宋代淡墨单色、乃至日本禅宗泼墨,皆可拓展她的空间想象力。在这些非书法语境中,她或许会发现“白”不只是留白,而是呼吸;“墨”不只是形状,而是气流。这样,当她再执大笔,她面对的不仅是文字,而是纸上宇宙。
雨萱的毕业中堂,既是里程碑,也是新起点。它宣告了一位年轻书者的初登舞台,其笔下传递出对墨的勇敢拥抱,对结构的初步建构,对纸面视觉旅程的热切探索,以及对历史脉络的试探性整合。而这一作品,也揭示了她所面临的广阔疆域:如何在冲动与克制之间达成和谐,使每一笔都参与整幅乐章,而不只是一个炫技音符。当她开启走出校园的创作旅程时,或许可以记取徐文长那句警语:“书如画,画如镜,皆映其人。”愿雨萱的镜面日渐澄澈,映出那位真正成熟而自由的书者。